2015-07-08 一心

一，出生

我出生在萬華。

聽過一位在地的文史工作者說：萬華有三多。
知道是哪三多嗎？
流氓多，流浪漢多，流鶯多。

我爸爸的職業，跟第三多很有關係。他在康定路上，開「泌尿科診所」。講好聽是泌尿科，或內分泌，或包皮、皮膚專科，但其實，開在萬華區，叫做「性病診所」比較貼切。

其實，我父母親在我五歲的時候，就離婚了，我們是跟著媽媽的，但是，為了賺取生活費，有很長一段時間，我們都必須住在爸爸開的診所，下了課，就直接在診所幫忙，所以，從小我就：

看到很多為性病所困擾的男性，有時候連他們的太太也會一起出現，甚至不開心地吵起來。

我們會接到無聊男子的騷擾電話，不管是聲音，還是內容，都很猥褻。

我們會收到隔壁賓館的第四台電波，所以，一不小心電視轉過頭了，就會看到A片。

記得姐姐曾對我說，她一直覺得家裡的馬桶很髒，她不敢坐上去。

但最奇怪的是，父母親並沒有因為自己開性病診所，就特別注重我們的性教育。事實上，是根本沒有。

小學階段，我自己在洗澡的時候發現用蓮蓬頭沖我的陰部，很舒服，結果，媽媽進浴室看到了，就驚惶失措地說：「唉呦～好噁心喔！」

到了青春期，交男朋友了，當媽媽發現我們有性行為時，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打我巴掌，罵我賤。

「好噁心」，「妳很賤」，會不會讓我身心糾結？會不會影響我的親密關係呢？

我們都有好多被侵犯、被羞辱的記憶，有好多不被喜歡、不被肯定的記憶，形成一個又一個情緒和思考的迴圈，我們以為過去了，其實還沒有，這些沒有消化的衝擊，還是在潛意識中掌控著我們的說話、思考、做事的模式。

有時候，只要對方一個眼神、一個口氣、一個表情，馬上就啟動我們的防衛機轉。馬上就覺得：妳看不起我！妳不信任我！

二，面對自己的框框

端午節才剛過不久，我想起一位好朋友，從來不吃外省粽，因為，他說，外省粽讓他想吐，外省粽讓他想起高中時期曾經跟祖父母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，祖母包的粽子就是那個口味。

他不是他父親親生的，跟祖父母沒有血緣關係，可能因為這樣，他們對他並不好。三十年過去了，他對外省粽，還是那麼排斥。

其實，他會反胃噁心有可能是因為外省粽用水煮，有黏稠性，可能是這樣的黏稠性給了他噁心感。

那段沒有消化的記憶，可能變成他看世界的一種濾鏡或口味，他潛意識中可能相信：不是親生的，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愛。理智上他也許不承認。

我們都想要了解自己，了解自己的很大一部分其實是在了解，我看世界的角度被什麼框住了？被什麼束縛了？我到底在怕什麼？

這些束縛，這些框框，這些恐懼，障礙著我們跟別人感情的交流，也讓我們沒有辦法對事不對人、理性的探討問題。

在強大的大家長政治文化壓力下，我們限縮了自己可以關注或率真表達的問題，我們不大敢跟「大家長」駕馭的主流民意唱反調，那也就是為什麼有些敏感的公共議題，比如說死刑、同性婚姻、核能…我們甚至不太敢討論，因為，我們害怕意見不合會傷感情，因為，我們潛意識的防衛機轉會讓我們相信：妳否定我的觀點，就是在否定我的經驗，就是在否定我這個人！

沒有辦法交流討論，很妨礙我們最真最自然的流動，很妨礙我們這整個社會的進步！

如果我們能夠讓自己從這些束縛，框框，恐懼中解脫出來，我們可以幫助這整個社會的對話更流動，思想更進步。

靜坐，是一個很好的下手處。
靜坐看起來好像很靜態，但事實上，可以幫助推動社會的進步，相信嗎？

靜坐，就是在鍛鍊平等心（捨心），英文是equanimity
靜坐中，我們會腿麻，腰痠，背痛，不耐煩，很多過去曾經說過的話，做過的事情，會回來找我們...

靜坐，就是在練習用平等心來面對一切，
不管順逆、苦樂，都完全的接納，零抗拒。

就以我朋友對外省粽的反應為例：

看到粽子（這是一個視覺嗅覺的刺激）
──＞他就自動連結被鄙賤的記憶，覺得難吃，我不喜歡（這是一個好壞的判斷）

一個刺激，一個反應，形成一個僵化的反應迴圈。

靜坐中，練習的平等心（捨心）就是：
用整個身體和呼吸，零抗拒的接納，來取代這個好壞的判斷，這會切斷原本慣性的反應模式。

這個當下沒有判斷的話，潛意識裡舊的記憶才有機會浮現出來，比如說，祖母曾經說了哪句話…

面對從底層浮現上來的記憶，一樣，用整個身體和呼吸零抗拒的接納，我們就不會再不由自主地、被過去的反應模式所綁架，就會越來越清楚我們的身體和這些想法、記憶的對應關係。

想像一下，

如果時光倒流，當媽媽看到我用蓮蓬頭沖洗陰部時，能夠用一種更自然開放的態度來面對呢？

如果，當她知道我跟男友有性行為時，能夠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她的關心，比如說，好好坐下來，跟我聊一聊，性行為真正的意義是什麼呢？

雖然理智上我知道，媽媽當時沒有更好的選擇，她只是把過去她的養成教育所灌輸給她的，那一切對身體的緊張、對性的無知，繼續傳下來給我而已。但是，我知道我必須透過自己的身體，去好好面對和消化這些被羞辱、被責罵、被鄙賤的感覺，才有可能不再被這些過去的經驗所束縛。

否則，某人的一個表情，一個眼神，一句話，都有可能再度觸發我內在深處那種羞恥感，那種覺得自己很賤的感覺。

透過靜坐，我才知道，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，我的陰道是緊張的，凍結的，當身體有打結，就會有鬱悶，有苦悶需要宣洩，就會往外找出口。

透過呼吸和身體完全的接納，給他光線、給他空間，給他養分、給他水分、給他溫度、給他空氣、給他流動，身體才不再打結了，不再有鬱悶和苦悶需要發洩，我才終於不再把「性」當成出口。身體的能量淨化了，心自由了。

什麼是智慧？

你已經看清楚了連鎖反應的模式，你已經知道所有的刺激，都會經過我們的身體，好像每次生氣，氣就會往上浮，胃口會不好，會氣結。

如果沒有用整個身體和呼吸完全的接納，身體不流動的對應關係會變成偏見、框框、恐懼，藏匿在身體的某一個部位。

三，貴與賤

曾經，「好噁心」，「妳很賤」，形成了我看世界的框框，但我並沒有意識到。

什麼是賤？
從媽媽的角度來說，婚外性行為就是賤，或者，享受性愛，就是賤。

什麼是貴？
從我所浸染的主流價值來說，會唸書，家境好，皮膚白，出國留學，身材苗條，有才華，受歡迎...，就是貴。

從小到大，我都用這樣貴和賤的鏡頭，在看自己，看別人；
我所有的努力，都是為了擺脫賤，取得貴的門票。

但是，內在深處我知道，不論我怎麼努力，我還是無法擺脫我的出生，我總是羨慕別人的父母是知識份子，有令人尊敬的職業，有正面積極的人生，或者是公務員，有鐵飯碗，或者是有很多的人脈與資源，所以，他們的家庭比我美滿，他們的心理比我健康，他們的生命比我順遂，他們要成功輕而易舉，那都是理所當然的，因為，他們一出生就是貴。

於是，我忌妒，我憤憤不平，我看不起自己，也看不起別人。

帶著這樣的生命態度，活了二十多年，直到我父母親相繼離世，論及婚嫁的男友，又離我而去，這一連串的變化粉碎了原本看似堅固的世界，挑戰了我原本的價值觀，所以，我走上了修行的道路。

在禪修中，我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身體。

從小，身體對我來說只是工具，為了得到我要的東西，我不惜濫用身體，然後，再想盡各種方法來補救－－針灸，整脊，按摩，泡溫泉，吃大餐，減肥...。

然而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，連續十天、看起來根本沒做什麼的禪修，居然處理了我全身上上下下多年來的舊傷，比去復健診所，去看整脊師，還要有效。我才知道，原來身體本身就俱足了自我療癒的功能，不假外求，差別只在於我有沒有安靜下來，傾聽身體，相信身體的智慧。

在很安靜很安靜的身體和呼吸中，我體驗到了無邊無際的喜樂與滿足。

生平第一次，我發現，我不必依賴外在的人事物，才能夠安靜得下來，或開心得起來！
那一刻，我才體會到，在過去的生命中，我是多麼的用力和造作！我是多麼的不自然！

什麼是貴？什麼是賤？我對貴賤的界定，整個翻轉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