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06-29 儷秈

雖然阿嬤住屏東，我住澎湖，我們平均下來一年頂多見一次面，但我對阿嬤的感情卻遠遠多於小時候同住一起的祖母。

第一次對阿嬤有印象，是覺得「啊！好熟悉的感覺！好像我媽！全身都是刺蝟，連說話、眼神，都會射出刺來。」雖然令人害怕，卻又親切。

阿嬤很忙，每天一早起來餵豬、買豆腐、準備早餐、去市場⋯。小時候豆腐對我家而言是奢侈品，沒吃過，所以第一次吃到豆腐時覺得噁心不想吃，再加上身體不好、過度瘦弱，食慾不佳，吃得很少。阿嬤就會拿一根棍子、一手插腰、惡狠狠的瞪著我吃完她規定的份量。雖然她不斷恐嚇我若沒吃完就修理我，但她從沒有真正揮棍打我。

第一次捕捉到阿嬤疼愛的眼神，是阿嬤削美濃瓜時。我站在旁邊，一直盯著被扔到水槽裏的瓜皮與瓜心，我問：「阿嬤，這是什麼啊？聞起來好香！」阿嬤說：「你連這是美濃瓜都不知道？！倯(傖)！」阿嬤隨手揀起一坨瓜心塞我嘴裡，我開心的吃著說：「好甜、好好吃哦！這些都要丟掉嗎？可以給我嗎？」就在那一瞬間，阿嬤的眼神變柔軟了。

阿嬤對我媽媽說：「月英啊，你沒在給孩子吃水果嗎？」

「每天能吃飽就偷笑了，還吃什麼水果？太貴了啦，只有過年時才買個香蕉應景一下。」我媽說。

「要吃水果對身體比較好啦！」阿嬤說完就出去了。隔天，她扛了一布袋美濃瓜回來，闊手 (慷慨)的放在廚房地上，跟我說：「阿慧啊，想吃就去吃，不用切了，整顆拿去吃！但是早餐要吃完一整碗才行！」

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美濃瓜！可以這麼闊氣的吃水果！沒有後顧之憂地吃水果！連皮帶籽的啃，一點都不浪費！

第一次看到阿嬤欣賞我的眼神，是個奇蹟的時刻。我好像從來沒有感受到媽媽那深情欣賞凝視的眼神。

養在後院的豬，是我和妹妹的動物園。有幾次我發現小豬會在某些時間偷偷跑到廚房裏探險，就和妹妹計畫，把廚餘放在廚房門口吸引小豬；等到小豬寶寶又跑到廚房裡時，立刻把門關上，來個甕中捉豬。

結果，小豬被我們倆嚇得聲嘶力竭地慘叫，在廚房裏亂竄，還邊跑邊大便尿尿！阿嬤急匆匆衝進來一看，滿臉通紅大罵我在幹甚麼？！我以為我死定了，就老實的把我的捉豬計劃報告給阿嬤聽，沒想到她聽完之後，臉上的風暴緩緩轉成微風，還露出太陽，對我哈哈大笑！

可能是這樣吧，我總覺得阿嬤懂我。長大後只要交男朋友（雖然也只有兩次），第一時間就是帶回屏東給阿嬤看。我知道，對我爸爸而言，只要能讓他有面子的，就是好女婿；對我媽媽來說，只要不影響我每月拿錢回娘家，就是好女婿。

但是阿嬤不同，她會跟我說「這個人脾氣不大好」、「這個人生肖與你不合」、「你們的年紀最好差四歲或八歲」。

第一次覺得阿嬤老了，是表妹國中的時候。阿嬤說，二舅媽的面相是屬於「業命」重的，若不修的話會不長命。表妹在一旁聽到，很生氣的對阿嬤兇說：「又在說我媽媽的面相不好了！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麼說了！我很討厭你這樣說我媽媽！」

當下我想，完了完了！阿嬤要發脾氣罵表妹了！場面會很慘烈！

沒想到，阿嬤這時眼神與我對了一下，理解，苦笑，羞愧，然後雲淡風輕的與我聊下一個話題。那個呼風喚雨的阿嬤退休了。

曾經，我很佩服她的談笑間雲淡風輕的本事，連阿公都只能摸摸鼻子走開、氣都不敢吭一聲。我練習了很久，才終於釋懷、適應。

唸研究所時回去看阿嬤，她帶我去後面冰箱裝在冷凍櫃裏的「寶藏」、用塑膠袋一袋一袋裝好的菜，都是去菜販那要回來的，不用錢的，可以煮好幾餐。問我要不要拿去宿舍煮，她可以再去要。

然後又帶我去她房間看她8歲走江湖的生財工具「用大垃圾袋一袋一袋裝好的短褲」，她買來的時候是一斤一斤買，早晨去公園運動時是一件一件賣給一樣去運動的老人。一件50元，銷路很好，利潤也不錯。問我要不要拿幾件去穿。說話時，舌頭還不時的攪動假牙就定位，內衣不知不覺的漂到上衣領口處露了出來，我跟阿嬤說：「阿嬤，你的內衣是不是露出啦？」阿嬤低頭看了看，把內衣喬回衣服內，害羞的對我笑了笑，就像偷玩媽媽口紅被抓包的小女孩一樣，純真可愛。

阿嬤的肉體不在了，我知道，專注力在哪裡，能量就在那裡。當我做事時想著她，她就在我身邊；當我經行時想到她，我就是她；當我做禮拜瑜珈時想著阿嬤，阿嬤就能收到我的祝福。藉由修行、靜坐，在我身心安靜生出喜樂後，我感受到內心慢慢長出力量了，我好像再一次地從阿嬤的肚子裡長了出來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