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-10-11 一行

母親身分證登記的名字是——林黃綢妹，是生父取的名字加上夫姓，養父姓鄧，養父母改她的名字為月英。

回顧母親這一生走過的生命歷程，嚐盡人間各種滋味，將近90年的歲月中，她都盡力描繪出每一段生命風景的極致，用她的生命成全造就她每個階段的人--生父、養母、夫家、先生、子女，一生從未好好的為自己活。這樣是為了滿緣而來？

傳統客家女性克勤克儉，母親又比她們更客家，更勤儉，更吃苦耐勞。正因為她吃過比一般人更多的苦頭，淬鍊出她深廣的生命涵養與包容的氣度，給她所能給的，做她所能做的，無怨無悔直到生命緣盡，這樣是緣滿而去？

母親生於1931年5月16日，當時是日治時代，生父家本是一貧如洗的窮佃農，買了幾頭母豬養，母豬生小豬，小豬賣了就有錢買地了，從佃農身分翻身。母親5歲就被賣給鄧家做養女，改善了生父家運，卻過了坎坷的童年。

母親小時候在養母暴虐下討活口：不給讀書，吃飯時不能私自夾菜配飯吃，有時生氣就把母親趕下床，要母親睡在牛欄邊的地板，不到10歲的小孩，從平鎮走到苗栗買木炭，要幫著揹回來。養母很情緒化，動輒得咎，三不五時就施暴，動不動就用棍子抽打，還要攤上農事雜事上的家務要求，鋤草、插秧、割稻全包。田事方面，母親比起男性，毫不遜色。二伯母是祖父從小抱來的童養媳，就沒有那麼能幹。童年的不幸造就了母親的能幹。

母親做事果敢明快，與人互動卻非常退縮、保守。背後很少說人是非，子女送東西給她，喜歡與不喜歡都不敢表現出來，一概笑笑的接納。這與她小時候親眼目睹養母亂棍偷襲、打死養父非常有關。養父死後，養母交男朋友，在當時保守的世代，族人百般撻伐。母親因此對言行非常留意，她在工廠上班，不隨便跟男同事搭訕，以免被閒言閒語，很愛護自己的名節。

結婚後，夫家很窮，父親上有兩位哥哥，大哥是木匠，捧的是鐵路局的鐵飯碗；二哥是水泥師傅，四處建房子包工程，是祖父最信賴的兒子，由他當家；父親排行最小，留在家裡耕田做農事。

大姊出生，父親連買一塊布給女兒做衣服的錢都沒有，養母家的叔父建議母親去賺錢，栽培父親，先生有頭路，日後小家庭才有翻身的機會。母親二話不說，幫人採茶、插秧、做做臨時工，賺錢來給父親繳學堪輿的學費，日後父親在堪輿界有點名氣，這全賴母親的支持與成全，父親對母親最感謝的大概是這件事。

祖父往生後分家，爸媽胼手胝足，建立屬於自己的小家庭。

大姑很勢利，對我們這一家非常看不起，建房子的時候，手頭短少，母親想跟她借錢周轉，冷嘲熱諷，很沒有尊嚴。母親出面跟她的姊夫借，姨丈慷慨解囊，借給母親比需要的還多，還跟母親說：不用急著還錢，免利息，養的小豬長大後，用豬隻抵債。一年後，跟姨丈借的錢就還清了。姨丈是父母的大貴人，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，這是母親一直感念在心的一件事。

母親曾分享堂哥車禍意外往生時，堂弟在加護病房，二伯接到噩耗，整個人嚇呆了，無法處理正事。父親捨不得二哥家庭巨變，自動跳出幫忙，緊急中要母親拿出她工作存下的所有私房錢幫堂弟繳住院保證金，母親認為救命要緊，毫不猶豫地答應，大家都是一家人，沒什麼好計較，能夠放下就放下，能夠幫忙就幫忙。她很自豪不會小鼻子小眼睛，適時伸出援手，有幫助到二伯這一家。完全不計較二伯從前當家對她多苛薄。同樣是坐月子，二伯母吃的是麻油雞，母親吃的是鹹菜乾。  

曾問母親當初為什麼會想去工廠上班，在鄉下她那個年紀的女性算是異類。

母親說，想讓孩子讀書啊。多年後的我，才意識到父母要養育一群孩子真的特別辛苦，母親不識字，只能認份去做自己能做的事，退休時還有上百萬的退休金，在保守的鄉下來說，母親很引以自豪。

母親退休後，有二十幾年過得最幸福安適的日子，守著父親過日子，閒來無事到菜園種種菜，可以分贈自己種的菜給兒女們，她很開心有能力給出兒女們的需要，認為自己很有價值。

過去的我不成熟，看到的多是負面的，因此常常想跟她保持距離，不想靠太近，好像很怕被歸為同類。我不喜歡她沒有自己的主體性，凡事以先生兒女為優先，犧牲自己成全他人，很怕自己會步其後塵。

母親很有韌性、耐性，會很堅持去做想做的事，面對橫逆的環境與命運，幾乎是越挫越勇，我好像有承襲到這個特質，在博士班進修時，多重身分雖然很疲憊，卻從來沒想要後退或放棄。其他還有勤儉刻苦的精神，好東西很樂於分享。

最近幾個月，我終於能夠辨識那些能量承襲於母親，那些需要轉化蛻變，希望很多不好的習氣跟隨母親的往生而死去，轉化蛻變，重新生出新的我來。

謹以此文紀念母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