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生時代的痛

2016-05-17 一心

s337 1院長談到,教育是台灣社會目前非常嚴重的問題,而且牽涉廣泛、可以凸顯制度面的問題。問每一個成年人,在受教育過程中有什麼遺憾,這些遺憾就是痛點。比如說,學校教育跟實際生活脫節,價值觀很狹隘單一,卻缺乏情感教育、人際關係疏離等等。

院長說,想像大學生花點時間回頭去幫助高中生,高中生幫助國中生,國中生幫助小學高年級生,小學高年級生幫助低年級生,跟自己的學弟妹們分享自己走過的經驗,有什麼遺憾,有什麼是學校在教學內容或資源分配上可以改進的,這樣,不但有助於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建立,也可以幫助教育現場快速進化。畢竟,學生才是學校的主體。院長說,讓心裏一直有警總進駐或思想從未解嚴」的老師教到,可能是每一個學生終身難以擺脫的緊箍咒。

聽起來很讚,但對我而言有困難,因為,當我本身就是所受教育的產物,視角必然是侷限的。比如說,在戒嚴時代成長時,我早已內化了威權的思考方式,雖說解嚴」時,我已經10歲!當我看著訓導主任口出髒話、對那些B段班男生拳打腳踢時,我有一點點驚訝,但大致上來說是無感的,因為,破壞秩序者本來就應該被懲罰,不是嗎?當哥哥從軍中放假回家,因為魔鬼訓練的滿腹委屈艱辛而流淚,我有一點點驚訝,但大致上來說也是無感的因為,我們的教育裡,從來沒有讓我們跟自己的感受連結,更遑論與他人!

我突然想起外婆生前還健康時,很愛看第四台的日本職業摔角,我一直不解,等到接觸了過去不曾接觸的台灣歷史時,我才好像懂了,外婆那一代在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經歷的恐懼與創傷,是被集體禁聲的,他們被迫活得精神分裂,迴避記憶,無法溝通、沒有語言可以溝通,於是,只能將情緒轉移到種種威權、偏執、躁鬱、暴力的行徑,彷彿唯有如此,才能擺脫那些曾經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暴力,繼續生存下去。

那位揍人凶狠出名的訓導主任,跟我母親屬於同一世代,出生在戰後,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二二八,卻在DNA裡繼承了這場災難所造成的傷害。他們們成長於「戒嚴與冷戰時期所提供的安定和平與知識隔絕狀態,就如同被放置於一種被矇住臉面而被剝奪受傷卻不自知的狀態。」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但是他們的體內有上一代恐懼的情緒記憶。

我成長的時代,是「台灣錢淹腳目」經濟奇蹟的時代,充滿動能,樂觀,功利,但是,學校從來不教什麼是自由,什麼是平等,什麼是階級,家境富有的人如何理解貧窮的處境?貧窮的人如何能夠帶著同等尊嚴、沒有自卑感地面對富有的人?這明明是生活會遇到的實際問題,但我們卻從不討論,從不面對。大人們只會說「職業不分貴賤」,但實際做的,卻是不斷提醒我們要用功讀書,才不會當黑手,當清潔員

成績至上的價值觀,讓會讀書的人充滿了奇怪的自傲,讓不善於讀書的人以為自己一無是處而自卑。這些不該有的自傲和自卑,在暗地裡隱隱發作,從來不被討論或面對,彷彿不存在。

我最大的痛,大概是在親密關係方面,父母不提,學校不教,我唯一記得的就是小學老師說的「男女間的愛情是自私的」,還有國中一位女警來學校教防身術,她說,若遇到歹徒要非禮我們,就先告訴對方:「別心急,這我們每天都在做的啊!」這樣才可以鬆懈對方的警戒心,趁虛而入。現在回想起來,我覺得很恐怖,國二,我還沒有學到如何愛護自己的身體,也不懂什麼愛情,什麼是親密關係,但是一位女警說的話,「這我們每天都在做的啊!」卻已經深植我心了!

國二,我就在全然無知的狀況下,交了第一個男友,有了第一次性關係,後來對方態度變得很差,一直貶低我的人格,我卻還是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跟他在一起,既迷惘又傷心,但卻又不敢告訴師長,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討論或求助。

學校教育是為了什麼?是為了篩選出一群領導社會的菁英?還是為了訓練出好用聽話的勞工?是為了讓每個人發掘自己的天賦才能?還是教導基本的生活技能?是為了打破階級,讓有實力的人都擁有向上流動的機會?還是為國家準備一群有同理心、包容力、懂自由、會思辨的成熟公民?

我內心沒有標準答案,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如果學校教育不去討論人性深處真正會面臨到的掙扎困惑,不去彰顯人性最尊貴的本質 ,那麼,我們製造出來的,只是一批又一批會使用科技的野蠻人,或有穿衣服的野獸。

我們很容易活在自我感覺良好的世界,編教材講義編文宣好像雕塑般自得其樂,其實與學生的生命沒有連結,遑論毫無全身熱情投入的照本宣科!真的要編教材編講義編,要把自我打爛,打碎,再去歸零,不然,只是觀念上歸零而已。要感覺別人的感覺,一定要願意把自己粉碎掉,從沒有我的感覺開始。「沒有想像聽眾在面前的講義文宣編法,一定跟人家生命中的痛沒有切身聯結,很冷感空泛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