化作千風--憶母親

2016-01-10一律

s278 1小時候從沒看過父母的結婚照,開始懂事後才好奇的問母親:「阿娘,你當初是怎麼跟阿爸認識的?」她回:「啊就父母決定的,我就拿著包袱嫁來你們林家…」她常說:「那時你阿爸家很窮,跟你阿伯分家時,兄弟兩人就各分到幾個鍋子碗盤…」我實在難以想像她怎那麼認命,也可以說是無知吧,憑父母一句話就把一生交付給從來沒見過面,家裡很窮的阿爸。

記憶中母親跟父親兩人的個性並不算「麻吉」,常為一些日常生活的細節吵嘴,但也不嚴重,並沒有在我們六個孩子心中留下任何陰影。她往生前兩年已行動不便,但意識仍清楚,台籍看護曾故意逗她:「妳老伴在生時有愛妳沒?他比較愛妳?還是妳比較愛他…」她不好意思的回:「五分五分啦…」父母那個年代,不管是對配偶或子女,情感的表達上都是相當含蓄,或者根本不會表達,也不善溝通,如今回想起來,他們在世時的一些鬥嘴,磨擦,都是「諸相非相」。

至今我仍弄不清楚:父母當年那麼窮困,究竟是怎麼把我們六個孩子拉拔長大的。

父親年輕時在一家生產麻袋的工廠當工人,後來台灣社會漸不使用麻布袋,工廠倒了,他就轉到一家小規模的五金工廠,那時根本沒有所謂的「勞工權益」,他退休時兩手空空的。我們是好幾戶親族「擁」在一起的,母親常說,我們小時候,她就和伯母、嬸嬸等人聚在一起「做繡補」,即廟會遊行的旌旗,或家有喜事掛在大門上的喜幛,現在台南市民權路僅剩幾家這種傳統手藝的「繡莊」,妯娌們一面手拿針線工作和閒聊,一面用腳推著嬰兒搖藍。我很小時就學會用碳火煮飯,因為後來母親必須到市場幫大表哥賣魚蝦賺點錢貼補家用,我在家時必須先把飯煮好。姨媽家養了些雞鴨,每當遇到雞瘟就會把奄奄一息的雞或鴨送給我們,這是我小時候能吃到雞鴨的美好回憶。母親後來又為姨媽洗全家人的衣服,我最高興的是每天傍晚把洗好的衣服送到她們家,再把要洗的衣服帶回來,臨走之前姨媽總會塞一塊錢給我,我常在回程拿它買一碗陽春麵(當時的物價),但我並不真的懂母親為什麼要洗別人家的衣服…

那個時代當婆婆的是頗有「威嚴」的,母親和伯母輪流侍奉祖母(祖父早逝),儘管家裡物資缺乏,仍要想辦法讓祖母在飲食及生活細節上滿意,但我小小的年紀就感受到婆媳之間的關係是緊張的,雙方只是在傳統文化的框框裡履行自己的「義務」。等到母親多年媳婦熬成婆,時代已經不同了,兒媳必須上班,已不能「高高在上」等著飯來張口,還得幫忙照顧孫子,不過她倒蠻樂在其中的,多年後仍常跟我們分享:每當她到菜市場買菜,就把大孫也背出去,他一看到喜歡吃的點心就兩隻小腳猛踢吵著要阿嬤買給他吃…

母親不識字,更不懂得什麼叫作「教育」,因此我們小時候常常被「竹仔枝炒豬肉」,如今回想起來,這是他們那個時代的侷限,別說父母,連小學的老師也不懂教育。

剛開始跟院長學法時,我常常對母親不耐煩,直到後來漸能善解她那嘮嘮叨叨、管東管西,底下都是對子女們不善表達的愛;她常倒帶重覆幾十年前某個親戚不願借錢給她買米的往事,那是她一直無「法」消化的苦。我沒半張小時候的照片,兒時的印象幾乎一片空白,唯獨一件事卻奇怪的一直留在記憶裡:某一天下午,我鑽進母親長裙底下跟小兩歲的妹妹玩躲貓貓,好像小雞躲在母雞的翅膀裡,這是這一生對她最美麗的回憶。

母親要往生前我們送她就醫的頻率增加了,最後一次住院,我有種預感:這一次恐怕回不了家了,因為用了97年的人體器官已經到達它的極限了,以往不插鼻胃的這一次插了,還有加上呼吸器,這是我最後一次能陪伴並照顧她的機會了,跟家人輪班往返醫院將近兩個月,身體雖疲憊但心無不耐,剛開始想到她將不久人世,心裡還是有股淡淡的哀愁,但到後來轉為不忍她這樣繼續折騰受苦,12月3日早上,所有監控呼吸、心跳、血壓儀器的顯示數字直線往下掉,一切歸零。我在她耳邊大聲的說:「阿娘,妳這個身體用了這麼多年已經壞了了啊,需要再換個新的,妳現在要放鬆,放下,所有的痛苦都已經結束了,佛祖會來帶妳去,還有,我們兄弟姊妹很感恩妳從小辛苦扶養我們長大,我們大家也都很和好,這一點請妳放心,以後哪一位生活有困難,我們也會幫助他,這一點,請妳放心,放下,佛祖要來帶妳去啊…」

母親只是個平凡的女性,可說是台灣二三十年代婦女的縮影,一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蹟足堪表揚,她對子女們的慈愛也跟其人的母親大同小異,佛經說一切眾生皆我生生世世輪迴中的父母,謹以此文對今生生我養我育我的慈母表十二萬分感恩,也對跟她同樣出生在那個年代的台灣婦女,還有我生生世世的慈父慈母致敬致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