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舞蹈轉到宗教教育

2016-01-15 一心

s280 1下午跟學弟約在秋惠文庫見面。說是學弟,但其實我們差很多屆,沒見過面,只有在臉書交換過幾次訊息。這次,是他主動聯絡的,他今年要畢業,覺得有些迷惘,想問我一些問題,聽聽我的分享。

發現即便我們間隔了十多年、台灣社會開放許多,但所經歷的衝擊還是很類似:我們同是高中以前都在台灣、大學出國念書的,出國後才突然發現,自己過去的成長環境很封閉,接受的是軍事化的教育,價值觀也很「北韓」。回頭看大學的那四年,我當時其實根本並沒有意識到,我來自一個類似北韓的國家,說是天真也好,說是無知也罷,總之,鋪天蓋地的黨國宣傳在我身上運作得非常成功,而這一套「黃河長江流域的中華文化」也成了我看世界的鏡頭,讓我跟台灣的土地非常疏離,完全沒想過除了夜市美食和人情味,台灣還有什麼值得我驕傲的人事物。

一直到多年後,我才讀到那些被國民黨刻意抹黑和屏蔽的歷史,也才知道,原來,台灣人不是只會向錢看、只想著滿足口腹之慾的膚淺經濟動物,原來,這塊土地上的人,也曾經挺身抗暴,爭取做人的尊嚴。我好像突然接上了傳承,打開了天眼,我看台灣的眼光不一樣了,我不再三天兩頭想著要流浪、想在異國他鄉創造一個新的身分認同。

比起我這一代,學弟那個世代對台灣土地的認同和關懷,是自然而然的,他曾經在信中形容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台灣魂,去年暑假,他也選擇回到台灣來實習,參與OURs (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)在南機場協助公辦都更的計劃。

不過,就要畢業的他,有些迷惘,他說,在台灣念書時,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、沒信心(他是念建中的!),拿到美國私立大學獎學金後,在多元、開放、尊重、並充滿鼓勵的校園環境中,他嘗試過很多不同的東西,也覺得自己都不錯,所以,沒信心的問題改善不少。不過,現在要畢業了,他知道自己即將走出這個備受保護的美好泡泡,進入真實的世界,或許因為如此,對自己沒信心的感覺又強烈了起來,他到底是要選擇做自己喜歡的,有理想的,還是做自己在行的?他害怕自己都不夠好,也很在意別人的眼光。

我說,大學四年,在學校生活和課業上駕輕就熟了,真的很容易累積出一種自己已經懂很多的感覺,但是,進入社會,其實是從零開始。願意承認我什麼都不會,什麼都不懂,我就是零,所以,我什麼都可以吸收學習,那不是很輕鬆?

如果時光倒流,我最希望當時有人告訴我,謙虛很讚!我說的謙虛不是那種表面溫良恭儉讓的謙虛,而是真正的願意承認自己的不足,願意向每個人學習的態度。畢業後,自以為懂很多的傲慢,曾讓我錯失了很多學習的機會,傲慢的同時,又怕別人看不起我、不肯定我,不懂裝懂地硬撐,浪費了很多時間。其實別說大學畢業了,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,我們知道的都很有限,當你願意把對自己的看法歸零,不預設說我應該很懂、很有成就了啊,世界會變得更大更寬闊,生命力也才會真的流動起來。很多人到了四、五十歲,都還是在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?批判自己高不成、低不就、一事無成,其實,不肯放下對自己的成見,不肯讓自己重生,才是生命最大的阻礙。

聽到這裡,小學弟有種豁然開朗的神情。

關於他的生涯選擇,給學弟的建議是,不要把此刻的選擇想得那麼嚴重,選擇一定會變的,放大到十年、二十年來看,價值觀和生命裡孰輕孰重,一定會隨著生命經驗而改變,變得明朗。現在,就先找一份在志趣和收入上都可以接受的工作,邊做邊調整,就從這裡開始,路會慢慢出現。通常,我們是因為用想的才會沒有信心,當真正去做的時候,就沒有那麼多擔憂焦慮了。

回顧生命中的重大時刻,我問他是如何做出選擇的?他說,會看自己做什麼比較拿手,但他停頓了一下又說,也不全然,有時候是知道自己可能還不會,但覺得可以挑戰看看。不過,出國以後,雖然有很多刺激與成長,但大多還是知識性的,並不是真的在面對自己、認識自己的本質、跟自己連結,他覺得很缺乏這方面的指引。

我說,從當下的姿勢開始啊,你覺得什麼樣的姿勢,會讓自己最有能量,思考最順暢,呼吸最自然?只要願意去問,去感覺,姿勢就會越來越好。人性的可貴就在這裡,只要給他完全的自由去開展,就一定會越來越好。

這是我在生活中一點一滴體會出來、最珍貴的道理:從呼吸、姿勢,從每一個念頭和感受中,認識自己的自然,當我認得了自己的最真最自然,就一定會允許每個人做他的最真最自然,這樣的互動,才不會充滿緊張和角力。

他問我,從舞蹈轉到宗教教育,是否有始終如一的思考與關懷,我說是的,那就是喚醒並守護每個人的主體性,創造一個人人都有做人尊嚴的社會環境。學弟說,他之所以會投入都市更新、社會住宅、社區培力,也是因為他覺得這可以幫助每個人活得更有尊嚴,更像真正的人!

他好奇詢問我們是怎麼練習的,舉辦的活動有哪些類型,怎麼進行…聽了以後,他跟我相約,下次回來時要來參加我們的一日禪,學習好好跟自己相處,認識自己的自然。

其實,這是另一個我覺得很重要、但是學校教育卻沒有幫助我們培養的能力。照理說,東方人應該比西方人更擅長往內看自己的心,像潑墨山水給予大量「留白」的空間,但因為專制政權箝制思想和言論自由,誘使我們混淆私領域與公領域,誤以為修身齊家才能治國,於是每個人內化了這種控制,進行自我審查,不敢有參政與關心公益的熱情,連私領域的情感、內在感受,都變得虛偽不自然,而公領域的放膽投入也變成對公權力的覬覦僭妄。

我想,台灣民主化的工程中,還原每個人身心的自然流動,是最細緻、也最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。